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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一苇(5)

2024-01-18 来源:你乐谷
很多时候,真正的艺术,包括文学作品,无论在何地,也只限于孤芳自赏。赚钱养生,还得依靠那些世俗的低级趣味的作品。生活需要美,但更多的人需要的是整齐划一、千人一面、千年不变的作品去装点他们所理解的美。他们的审美一旦被定格于某一层面,则终身受用不改。似乎他们需要的正是那些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所谓艺术。高先生能活下来,就因为他没有拒绝他们对庸俗、浅薄、僵死、空虚的需求,就像维摩诘现身说法那样,混迹红尘。他在审美的异化时空里获得生存的机会,又无可回避地用异化的审美来消耗自己的生命。就像他最终来到拉斯维加斯,他的本意是要寻找一个远离尘嚣,能让自由精神栖息滋养的清净之地,但他却选择了充满金钱、脂粉和雪茄气味的城市安身立命。先生说,“我这辈子,和沙漠有缘。青年夹边沟,中年敦煌,晚年拉斯维加斯。拉城是沙漠中的华都,万紫千红相幻,纸醉金迷。
就精神生活而言,单一唯物,一如城外风景。是一个双重沙漠。”他在属于他的晚年再度选择步入异化空间。他在烟花万重、炫丽缤纷的拉斯维加斯之万家灯火所映衬的深邃夜空,看到了无尽的荒凉和空虚。

我通过《寻找家园》,找到了高先生一生经行的大致路线,因而想到莫迪亚诺的求生路线和逃逸路线:淳溪——苏州(苏州美专)——丹阳(正则艺专)——苏州(师范学院)——兰州(第十中学)——夹边沟农场——兰州——酒泉——兰州大学——敦煌(文物研究所)——兰州大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兰州大学——成都(四川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南京(娃娃桥)——成都(看守所)——成都(四川师范大学)——香江——北美……
十四岁那年,高先生只身赴苏州美专上学,舟行水域,愁思茫茫:黄昏时分,船在石臼湖上航行,千里水天一色,上下是新月。回首来路,落日殷红。我靠着舷窗,想家想得厉害,计算起还有几个月放寒假来了。在家里想出去,想不到一出门就想回家。更想不到从此漂泊天涯,欲归无计,万里西风瀚海沙。
先生大半生都在漂泊,像一根轻脆而易折的芦苇,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因此我们要努力好好地思想。这是道德的第一原则。
初到异国,别有用心的记者问高先生:如今你是否有得到天空,失去土地的感觉?高先生回答,我从不曾拥有过,何来失去?我因此想到《思想录》里的一句话,我想这是高先生匆匆未暇说出的:我占有多少土地都没有用,因为空间,宇宙吞没了我,囊括了一切。而由于思想,我囊括了宇宙。
高先生说,生理饱足,有没有灵魂的饥饿,这是区别艺术家和非艺术家的一个重要界限。进行扩展解释,我认为,灵魂是否会产生饥渴感,是区别一个人是否会进行思想的重要标志。我们所处的人群,个个都有一张脸,都有会转动且富于表情的眼珠子,有一张能说会道,适时表达喜怒哀乐的嘴巴,可多数人的灵魂不会饥渴,因而他们的思想引信不会被点燃。

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父亲不止一次跟我大哥谈到淳溪高家,谈到高老师的才学和他有个调皮聪明而精于绘事的儿子。当他谈到高家家道中落时,总不免长吁短叹。记得父亲说过,他年轻时不止一次去过圩乡。我在《寻找家园》之“梦里家山”读到,高尔泰先生的父亲为结茅立舍,建成自己想要的房子,曾出门做生意,经营四方。他把采购来的菜籽饼、棉籽饼、豆粕等装在乌篷船里,销往偏远的乡村农户,常旬日不归。他可能到过东坝,双牌石,洪兰,南渡,社渚、白马桥,郎溪……他可能和我的父亲在某个小酒馆相识,是可以谈心的熟人……家父口中的高老师是高尔泰先生的父亲吗?
1989年9月的某天,我到南京宁海路一处陈旧建筑里办事。当晚在该机构所属简陋的招待所过了一夜。那天夜里我又想起我在海陵两年多的时光,是《世说新语》和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伴我度过那些孤寂绝望的日日夜夜。次日办完事,借了朋友的自行车,一路骑行到鼓楼公园。我一直想看看这座建于明代早期的公园究竟还有多少可供观赏的古迹。当我走到公园离南京大学后门不远处时,忽起鼎沸人声。但见几个壮汉将一位年约六十、相貌粗犷奇伟的高大男子挟持控制,将其推搡着塞进一辆早已等靠在那里的汽车。和他同行的一位比他年轻许多的文雅女子大声呼叫,拦住汽车。那男子从车窗向她大叫,或许是呼救,或许是让她逃跑。由于离得比较远,没能听清。但那女子又被车外几个人控制,塞进另一辆车。一阵暴躁的引擎声浪袭来,车队快速驶离现场。这是绑架吗?我听到有人用惊恐又复兴奋的语调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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