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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一苇(2)

2024-01-18 来源:你乐谷
“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马克思语),人的本质是自由的,所以美是自由的象征。……举凡我们可以用来描述和定义自由的一切,都同样可以拿来描述和定义美。”高先生在《论美》的开篇,便旗帜鲜明的定义了他的美学观点,而之后的《美是自由的象征》则用一个三段论强化了这一观点,《美的抗争》《美的觉醒》则从不同角度重申了这一观点。这种一以贯之的观点宣述,不仅反映了他对人生自由精神矢志不渝的追求,也反映了他坚如磐石般倔强人格的不可摧折。
《论美》在《新建设》一经刊出,便遭到四面八方的舆论围剿。没有一个人赞成他的观点,所有人都痛斥他的美学观为反马克思主义的主观唯心主义。朱光潜先生私信批评,颇具魏晋名士情怀的宗白华先生率先发文质疑。《文艺报》《哲学研究》《学术研究》《学术月刊》相继发表抨击他的文章。面对不服输的高尔泰,洪毅然先生问他:难道所有人都错了,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他陷入空前绝对的孤独。那时他只有二十一岁。之后,李泽厚先生归纳了代表中国美学界的四种观点,有客观论,主客观统一论,自然,高先生被划入主观论。反右运动甫一开始,就有人在《陇花》发文:“敌人在磨刀霍霍,胡风的幽灵又在高尔泰身上复活。”从此,高尔泰先生便开始了他持续三十多年的灾难生涯,直至转道香江,流亡美洲才告结束。

不知哪一天,我在微信“看一看”里看到一篇叙说夹边沟往事的叫《沙枣》的文章,文章最后一句是: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我被震住了,忽如身遭电击,禁不住泪流满面。于是我从头又读了一遍。然后我回到文章的开头,找到它的作者:高尔泰。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先生的这句话不仅概括了他的几乎是大半人生,概括了无数人的一生,也必将概括我的全部人生。这句话是五百页《寻找家园》中信息量最大的一句话,它集合了太多的历史事件和人间悲苦。绳检羁绊、铜枷铁锁,尽属失去自由、不能选择的迍邅无奈,并在数以亿计的人那里“总括为一声长叹!”(保尔·瓦雷里)。它以冷峻荒寒之美的简约诗句,为我们刻绘了一幅意境惨淡悲凉,人们进退失据的浮世图景,意蕴苍茫,悠悠百世而不涸竭。
从《流沙坠简》到《天苍地茫》凡四十多篇数百页文字中,高先生用最纯正汉语语言为我们叙说了极权主义笼罩之下种种旗帜鲜明、动机单纯、目的明确的正义恶行,为我们描绘了无意识、无目的的平庸之恶的一幅幅生动图像。比之阿伦特所见识过的种种恶行并不逊色。我们无从精准判别那些事实上参与制造悲惨事件的人们都是一副什么心肠,我们宁可相信他们原都具备一颗天使之心。但问题是,人既不是天使也不是禽兽,不幸就在于想表现为天使的人却表现为禽兽(帕斯卡尔)。
高先生的文中提到过很多死亡,父亲因不堪劳作折磨的坠地而死,向来好整以暇、充满人生热情的年轻同事不堪人格摧残的跳楼之死,夹边沟专家之死、军人之死……无论是说到那些素不相识者的忽然死亡,还是妻子李茨林于下放受教的漠北穷荒中病死,女儿高林因不得父亲流亡消息致精神分裂死于非命,他都那么克制,隐忍和冷静。高先生在写他大学同学唐素琴时有一句被反复用到的词句“正确的可怕”。此时我们似乎也可以用这样的句式说:漠然的可怕。使人想到“存亡惯见浑无泪”那句诗。当有人问及此事,问他何以能放下仇恨、宽容那些迫害者时,先生断然否定:不,宽容是强者的特权,卑微如我没有权力宽容。那不过是在无穷尽的流亡生活中所体验到的无穷尽的无力感、疏离感,或者说异乡人感,让我涤除了许多历史的亢奋,学会了冷静的观看和书写。
先生的记忆也并非都是灰色,冰冷和血腥的,也有温暖芳香。
吕凤子、吕去疾、杨巩、张仲良、吕斯百、徐褐夫、冯毅然、蹇长春、常书鸿,辛安亭、韩学本、苏恒、王元化……他们的学识,人品,单纯,执着,友爱和正直,成为黑暗中的点点星火,给夜行迷路者以引导和希望。也使得先生的回忆有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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