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陈忠实(3)

他的小说获茅盾文学奖，版本数种，行世百万册之余，为其它众多艺术形式所使用，计有广播，绘画，泥塑，秦腔，话剧，舞剧，翻译为日本语，韩国语，越南语。以陈忠实小说做学问的并非偶尔几个。中国当代文学史如果缺了陈忠实之篇章，那么它一定会减其份量，显得轻薄，因为陈忠实文学的影响大而且深，昭然一时，传播多年。
陈忠实出生乡村，也没有什么家学。这个人取得如斯文学业绩显然是一个惊奇。
陈忠实的教育程度仅仅到高中。没有大学给其修养，没有专家给其秘诀。这个人取得如斯文学业绩显然是一个惊奇。
陈忠实在开始从事文学活动的时候，文学阵线充满了政治的喧嚣，而且有为政治服务的倾向，甚至文学与政治浑为一水。他是以尊命文学起步的，并早就露出了头角。他的观念多少带着病态和毒素。这个人取得如斯文学业绩显然是一个惊奇。
有一天我想，陈忠实的文学也许是无产阶级文学最大的辉煌或最后的辉煌，这由他的身份和他初游其中的时代潮流所决定。不过他也许还是无产阶级文学最大的破者和最后的醒者，甚至因为他对先前所从事的文学进行了自觉地清除与剥离，他变成了新的得以复活的陈忠实。当然，这都是我大而化之的思考。
我注意到，陈忠实一再强调，他与文学结缘并白头偕老，完全是一种兴趣。这涉及到才华。所有取得文学业绩的作家，都一定是有才华的。我以为才华的通俗表达便是兴趣。才华之与文学或之与音乐之与绘画，皆有种种呈现的形式，杜甫与苏轼谁没有才华?贝多芬与莫扎特谁没有才华?然而杜甫有感喷发，苏轼以灵流泻，莫扎特细腻优雅，贝多芬气冲云霄，似乎都受性格的规范。陈忠实大水深藏，一旦地裂土开，才见其汪与洌。
当然，不仅仅是才华，陈忠实对文学还有一种胜者为王的雄心，而且非如斯不可。他小时候就非常羡慕有著作在图书馆收藏的作家，并暗发愿望，也要让自己的著作进入图书馆。几十年写作下来，忽然逼近了五十岁，日暮夕阳，不容逍遥，遂告诉朋友李下叔，需要拿出一部垫棺作枕的小说。何谓垫棺作枕呢?其隐意指小说要脱时代而出，名震天下，否则难以安魂。
求索之路漫长而崎岖。陈忠实曾经有两次艰难而痛苦的嬗变：一次是1978年，他摒弃了一种政治观念所操纵的写作模式，这使他如雁脱毛;一次是1985年之后，一种文学的心理结构理论颠覆了他所有的经验，这使他如虎添翼。然而嬗变的过程并非就标志着旗帜立即招展，相反，百味竞涌，其中酸楚最烈，甘甜最稀。 1991年3月10日，一封电报从北京飘到陕西省作家协会，报告路遥获茅盾文学奖，千浪耸起，万波激荡。白描碰到陈忠实，关切地问：“忠实，你下来怎么办?”陈忠实平和冲淡地说：“路遥已经得奖了，我还急什么呢!”此言真是意味深长!
他的嬗变，全靠读书与思考。我以为有两个作家对他产生了定调影响。柳青影响了他的前期写作，马尔克斯影响了他的后期写作。柳青理顺了他的生活体验，马尔克斯理顺了他的生命体验。他久久钻研过王汶石和赵树理，并大有启示。他还沉浸过莫泊桑和契诃夫，而且极富收获。有一度苏联作家舒克申竞让他十分迷恋。也许陈忠实看起来略输儒气，稍逊雅姿，然而他有灵敏和细密的心机，善于凿磨，尤其能够觉察谁的艺术有助自己，以点铁成金，谁的艺术不合脾胃，以大浪淘沙。
陈忠实还有一个优势是几十年在乡村，其忧于斯，乐于斯，苦于斯，喜于斯，沉于斯，浮于斯，弱于斯，强于斯，慢慢把乡村的人命与世道嚼烂了并吞了进去，从而才使他的小说充盈而丰饶。在陈忠实，根本不存在像鲁迅所批评的那样把属于通讯的材料膨胀为小说。
陈忠实与他的文学业绩显然融为一体，并有其清晰的源流。只有这个人才会达到这个人的文学业绩所指向的高度，然而这个人仍是一个惊奇。非常幸运，我还从陈忠实的文学活动感到了人所有的潜力，人的超常发挥的可能，人的才华在目标鼓舞之下可以登上的积雪浮云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