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陈忠实(2)

还有社会环境和气候，也给了陈忠实以禁锢和压抑。五四运动所鼓吹的个性自由与解放之风，到陈忠实的青春期之前就已经转向了。在他成长的阶段，强劲的只是毛泽东思想一股风。其风到底含有什么内容，是理论家应该反思的事情，不过我以为多是批判的锋芒，所谓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统统要批判，于是男女之间自然的调情与示爱，就成了意识问题，或是流氓习气，必须打而倒之。陈忠实纯真的眼睛看到的，稚嫩的心灵感到的，是如斯严酷的现实，何以能放任其情其爱而追求一个亮丽的姑娘呢?情窦遭堵，爱泉受阻，青春期之后便不得浪漫，从而幸福指数下降。陈忠实这样，他的一代同志也几乎都是这样。应该起诉历史，起码应该要求历史为它粗暴剥夺了一代同志的情爱权而道歉。遗憾他们那一代同志的苦胆早就缩小了，斯曹不敢。
陈忠实身边所发生的一件风化案也让他吃了一惊。时当他做乡村小学的教师，二十出头。忽然一天几个警察出现在他的办公室，沉默着抓走了一个同事，罪责是其制造了失序的男女关系。嫌疑犯不得不坐牢，还得自己背被子坐牢。同事带着手铐，不能为自己背被子，领导便吩咐陈忠实给他背。气氛紧张，几近恐怖，陈忠实不能有任何意见，便背着被子到监狱去了一趟。在鼻子下面发生的风化案及其结局，不能不使陈忠实处处注意自己的思想颜色和形为方式，自我禁锢与欲望压抑也就难免了吧!
物极必反，所以白嘉轩神乎其神的房中戏才能变成故事在白鹿原上广泛流布，而且有了一个以本能释放进行反抗的田小娥。可惜的是，多少欠了一些由正常的青春期孕育而出的透明和缠绵。
实际上陈忠实在年轻之季颀伟英俊，又文化，又志存高远，不可能不获得女性的倾慕，怎么办?林语堂八十岁自评他对女性相当正直，也许是的，然而还有一个非常正直的作家，我以为他便是陈忠实。性格，所受的教育，对前途的期待，也有对结局的一种顾虑，都决定陈忠实对女性非礼莫视，非礼莫言，非礼莫动。这是我的估量，但愿陈忠实不要暗笑我。非礼莫闻他是做不到的，因为朋友聚会，难免有黄色段子，陈忠实总不能拂袖而去吧!他也是要听的，听明白了便会大笑出声。
然而事情永远不可能简单于仅仅如斯。2001年秋天，女作家於梨华在云南一座火山旁的林间草丛惊叹一朵蘑菇之艳。汤世杰立即提醒，不能吃，蘑菇越艳毒性越大。於梨华由此及彼比兴说：不能碰漂亮女性啊，越漂亮的女性越不能碰。其他作家无不大笑，陈忠实便打趣地问：你的观点可以公开吗?其隐意指你这样评价漂亮的女性会受诅咒的，你不怕吗?显然，陈忠实对女性是极为慎审的，他洞明女性心理，并会考虑她们对事情的一种反映，从而不得罪，也更不伤害吧。张敏与陈忠实年轻时候就务文学，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交往一向没有曲度。有一次，张敏坐在陈忠实身边，一时兴奋，竟拍着陈忠实的肩膀谐戏地问：“忠实，你还记得当年在文化厅招待所开会的晚上，你告诉我如何对女性采取平衡的方法吗?”自己乐得仰头大笑。唐突而且当众，陈忠实略呈窘色，一直低着头夹菜吃，稍候莞尔而笑说：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
孔子见南子夫人，子路很不高兴。孔子要澄清自己，便发誓，要是做得不妥，让天厌弃他，很是可爱。陈忠实不想承认自己教张敏怎么对女性搞平衡，有一点孔子的可爱!问题是，陈忠实真的用过平衡术吗?给谁用的呢?
文学
研究陈忠实的文学，什么主义呀，思想呀，流派呀，统统是批评家的为作，我不敢。然而文学是陈忠实的专攻，我不能一辞尽无。没有文学，即使陈忠实存在一方，也很平常，甚至没有文学，也就没有陈忠实。
我要讨论的只是：陈忠实这个人与他的文学业绩所形成的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