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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相见

2024-01-18 来源:你乐谷
四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个男人。
男人来的时候,夹着皮包,戴着眼镜,一副斯文模样,骑一辆崭新的加重飞鸽牌自行车从村南边来。那个季节,正值春光烂漫,空气中弥漫着动植物按捺不住的阵阵骚动,乡村间独有的春天的味道环绕在周围,那是现在无法形容的一种无比纯净且纯粹的味道。我喘着粗气,敞衣开怀,从外面回来,冬天的衣裤已憋得我燥热难安,不曾预料家中出现一个陌生人。

人生不相见


那人坐在我们吃饭的小方桌旁,矮凳矮桌掩饰不住这个年轻男人的气宇轩昂。他并不认生也不紧张,反而有反客为主的气势。起身走近我,白晢的脸上红扑扑地溢出笑意,礼节性地问我话,像旧时相识一样,完全不同于我在村中接触到的黑面黄牙粗粝庄稼汉。我第一次对一个男人的肤白和优雅警惕起来,在我们有限的接触距离和时间中,我对不速之客一直保持着某种戒备,同时也充满好奇。
那人是县里派来的下乡干部,来我们家吃派饭来了,名字中有个“海”字,村里男性叫这个名字的多了,多在后面缀有“娃”字以标识他们的平凡。但他显然是个异数,又年长于我爸,按乡间惯例我爸让我叫他海爸,我从没叫出口。吃饭时,他觉出了我与他之间的尴尬,大约想调节气氛打算逗我一下,开了个不知什么玩笑,自己先发出了某种怪异的笑声。立刻,电光火石间,这种笑声和他又一个留着偏分头的明显特征被我捕捉到了,显然刺激到了我。我很快做出了判断,并且脱口而出:哈,原来你是个狗汉奸!
在我有限的阅读和知识积累中,那种尖细的笑声和泛着油光三七开分头的男人都是坏人脸谱的一部分,而且他明显优渥的生活表相也表明他有别于劳动人民,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只有坏人身上才找不到劳动人民朴实无华的特征,他肯定是汉奸无疑,且前面加“狗”字,以表明我的爱憎。狗汉奸!多么羞辱的一个称谓,我们只有在最恶毒的谩骂中才把它送给别的孩子。而且,多半是气话,并不真实,但是,现在,这个叫“海”的男人的确以他的长相和声调印证了这个称谓非他莫属,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铁杆狗汉奸。我为我的发现和觉悟自豪不已。
后来,这样无邪的童稚般的误会,成为我们之间长久的笑谈。很多事情都没有印象了,这个“狗汉奸”的称谓一直记得,我记得,他也记得。据说,数十年间,他每次见到我爸,都要问当年称他“狗汉奸”的孩子现在怎样了。而我,从此再也没见过他,知道他还在,但是再无相见,此生怕是没有为他当面“平反”的机会了。
 
我入学时年龄偏小,在整个班级里应该是最小的。为此,我爸肯定跟村里的学校打过招呼,不然,人家不会收我进来。
从此,与我同届的村里同学、发小都比我大,有的可能大得离谱,以至于我尚懵懂无知时他们已进入青春期,看着他们情窦初开的躁动,大为惊异。天长日久,我也渐渐习惯与大孩子交往,有时受他们袒护,有时被他们欺负,大多数时候能与他们相安无事,是因为学习上还算马马虎虎过得去,受老师待见。那老师也是本村的民办女老师,名字中有“花”字,带我们好多年,初是害怕老师,天性所至,后来渐成禁忌,似乎由对老师尊敬戒惧进而显得疏离,但心里仍然觉得她是人生旅程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是为我们开蒙的师者。
从心而论,老师对我挺好的,只是那时并不能体谅她的严厉和关注,总是一味躲闪,一味陷于一种初蒙的混沌状态,云遮雾罩,难以自拔。然后,又无比清醒地以自己的视角,观察她们那茬年轻女老师们为工作为婚恋为前途的攀比计较和煎熬,一边荒着自己的田,一边操着别人的心。于我们来说,她们都是严厉的,严厉是那时最流行的教育方式,也是家长们推崇的好老师标准。因此,因学习不断受到惩罚的同学大有人在,有时甚至是如刑的体罚,还有在讲台上站一溜示众训斥的羞辱,然而我不用担心,既能应付了那些,又不会成为被驯服的对象,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不受关注,也不被打搅。我有自己的庞大的尚待开垦的领地,就是喜欢读书,不停地找到书看,不停地幻想更加遥远的世界,纵横万里,贯穿千年,几乎以此完成着自我救赎。至于学习作业之类,则完全没有印象,好像它们才是额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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