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草木间

* 浮世与坟墓之间

天气很热
从她的窗口望去
外面草木繁盛
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蝉鸣翻涌
它们一点点把自己变老
像她一样
农历七月，据说可以看见幽灵
她想到自己的公爹，那个五月去世的老人
坟头恣意蔓生的醉鱼草越过了缓坡
这时她就站在菜园的小径上
她想到公爹正月在这里给芫荽浇水
给月季剪枝。还有
他问她要萝卜吗？说春吃萝卜夏吃姜
不知何时，暮色拢起
轻纱般的烟霭，静静地
向四面八方扩展。纵横其间的
重叠的影像
轻轻地、远远地游离
她离开时，天上的星星
与被新月润泽的屋瓦，仿佛还在窃窃私语
我妈交代我们，今晚不要出去，说阴间的人今天回去。你看，我妈没说鬼，而是阴间的人。
我们是阳间的人。
阴间，阳间，这里有“阴阳”二字，不免让我想到《红楼梦》里翠缕与湘云的对话。那个小丫头，真正是幼稚得可爱。
何谓阴阳？曹雪芹借书中人物湘云之口从天地日月，说到草木，再说到人与动物的阴阳，可谓经典。是的，不管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大到天地日月，小到一水一木，都有阴阳两面。比如夏天热，我们在路上走，选背阴的地；比如冬天冷，我们会选有阳光的地，向阳而坐。
我这会想：我的老公爹在阴间干嘛呢？他会和在阳间一样，骑着自行车转悠，会在菜地里搭架、挑粪、浇水、挖沟吗？他才过去不久，他会在那边争得一席之地吗？他死去的那几天，道士做法，我们给他烧过去那么多冥府的钞票，就是担心他是新人，怕他受欺负，交代他多撒钱，这样他大约就不用看很多人的脸色吧。
然后头七，五七，新亡人，真是一摞摞的冥钞，大把大把地烧。
阳间现在挣钱很难。挣钱难，日子就难，不知阴间是不是？
读初中时，学《桃花源记》，读来真正愉悦的。其实那时还小，还不懂生活的艰辛。“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好一个世外桃源。不知谦逊的公公可否有福落在这样的地方？
我们通常梦见死去的亲人，他们都和在阳间一样生活。我想这是肯定的。因为没有人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以我们的现世的生活为依据去构想他们的生活。
此刻，我写字累了，站起身，不免很自然地往婆婆老屋的方向望去。在一株白杨树与人家房屋的空隙处，他们瓦屋的木门是显得有些暗淡的。今早，我在路上走，看见那门开着，大约是婆婆去屋里看了。公公在世时，也是经常去的。那屋里也没有什么，只是存着一些农具，他们在菜园忙活时拿出来方便些。
忽吃起公公接锄头时，用什么铿铿地敲那锄头，很锐利的声音。他嘀咕着，鼓捣着，有些泄气。但很快，他把那旧的不锈钢铁片换下来，换上新的，闪闪发亮。他满意地笑，又用粗大的手掌握住那锄头把在地上磕几下，看样子还是有些担心。
已是秋了。这不免让我想到勤劳的公公，他在那边，大约清理了谷仓和庭院，拿着家什走向田里，送上无语的祝福与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