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做一棵温柔的多花水苋菜

在江南，只要散步水畔边，总见千屈菜临水而开。无数朵小紫花儿乖巧地排列成修长的穗，从花穗底端一点点往上开放，开呀，开呀，从初夏开到秋。它若柳的小叶子，似曾相识。总让人想起故乡，稻田，泥土。
大约是初秋时节，碧野与蓝天相接，漫野的杂草悄悄蘸上绮丽的色彩，田野的风温婉地吹过无边刚满仁的稻田，渠上烂脚丫开着小白花结着黑籽，旋覆花开得艳丽，马兰菊的碎花布绕在田边，多数野菜到了成熟期，开着朴素的花，结着殷实的籽，变做草，挖不到好猪菜。我们踩着野花，衣服上黏着草籽，钻在稻田埂上寻找野菜。这时稻穗沉甸，完成一生的事业，停止用农药，安稳待熟归仓，埂上的野菜可放心采回家喂猪。新土垒起的埂上，潮湿松软，青苔温润，牛毛毡从苔上遍布生，绿茸茸，翠嫩嫩，是最喜人的猪食。几个伙伴眼睛放光，像寻找到宝藏，一起挥刀野蛮摞起来。我们很讨厌平整脆嫩如苏绸的牛毛毡里头，稀稀拉拉冒出与牛毛毡比大若树的一种杂草。几十年以后能想起那种杂草，绝不是喜欢。茎，或紫或绿，四棱；叶，小巧，柳状，或嫩绿，或绿里泛着红；花，极小，像谷子大，成窝开于叶腋，嘟嘟串串，浑身都是花籽的样子，给人很老猪嚼不动的印象，所以讨厌它碍事，妨碍我们淋漓尽致抢摞牛毛毡。
有时我会割一些它的嫩苗喂猪，蛮不错的，但是没人记得这种植物，更没听到谁喊过它的名字，一定只有我记住了这种不起眼的无名杂草。

它喜生稻田，不是多么难除掉的杂草。根短而多，枝叶膜质，脆嫩，虽遍布田间，知趣地隐于稻棵下，纯朴清新的气质，引不起人类的敌意。俺妈从来没把这种杂草当做对手，偶尔注意到，随手薅一把扔埂上，也不去较真除掉。然而她对别的野草，比如稗子，农人叫掺子，从栽秧苗时，就开始留心瞅手里的秧把子哪棵是稗子，装得再像稻苗子，也能揪出来掐了扔马路上人踩日晒。还是有的稗子逃过俺妈的火眼金星，被栽到田里和稻子一起受到优越的管理和伺候。直到秀穗，再也伪装不下去了。一眼看出稗子穗高高伸出稻子之上，骄傲地招摇着与稻穗完全不同的种穗。于是，我在柿子树下写作业，俺妈撵我去田里摞稗子。
稻田泛着粼粼的金光，天空澄澈，像清晨露水洗过的蓝颜花瓣，白云若稻田头白杨林里悠然的羊群，清风哗啦啦划过杨树林，沙啦啦吹过稻田，又飒飒掠过耳际，稗子硌手的种穗滑过掌心跌入篮子，绿色的秋蚂蚱从红色的杂草跳到脚面又跳到泛黄的稻穗。我并没特意观察这些，潜意识里却产生一种美的感觉。当时我对田间动辄被我踩踏的杂草，生出短暂的好奇，呀，它的枝叶变成好看的紫红，结了累累蒴果，俺妈不管，让它繁衍生息。
同是杂草，因渺小，谦逊，比高大的稗子落得好下场。
多年后，在江南的水边，见到貌美的千屈菜花，竟然想起那种无名的杂草，总觉得两者样貌相似，尽管一个是草本，一个是木本。
我每次看到窈窕淑女般的千屈菜，心里产生起微不足道的愿望，心想哪天回到故乡，一定弄清楚那种草的名字，是不是千屈菜的家族后代，又莫名地悲哀，它会不会在故乡大地上消失。
如今我的孩子像我在当年离开故乡时那么大了，放下一切回到离开几十年的故乡。
俺妈如当年，喜欢管制儿女。
清晨早早起床，准备好两位老人的早饭，收拾妥当，提着相机走出家门，俺妈在院子里挖着半夏，起身追着我到石榴树下：“又到哪瞎chuo，活不给我干……”
我没有像曾经那样听从她，装作没听见，踩着叮着晨露的碱灰菜，钻过邻家丝瓜架，来到村后，眼前一片开阔。隔着白杨树的缝隙望去，黄橙橙的稻田拢着茫茫雾气，田野像还在朦胧白纱帘里惺忪睡眼的美人，神秘而梦幻。有人叫我：“大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稍微打愣，见邻家二哥坐着爬爬凳子，在收割过的豆田里，扒着豆叶，扑摸着泥土。他看着我不解的表情，面色无奈又恬淡地告诉我：“豆粒子炸了一地，不捡吧，看着碍眼……”看到他身边的小盆里，已经聚了不少金黄闪闪的豆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