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镜像

那晚从梦中惊醒。
梦里的景象已模糊，但内心的恐惧还在。我定神，竭力压制自己砰砰的心跳。却在黑暗黏稠的深夜，想到很久以前。
十岁、十一岁以前，我惧怕事物的阴影和暗中的事物。那时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我，赶我。我怕关门，关窗，那木门木窗合上时的那一刻，暗随之而来。
我总是插上门闩转身就跑。
我慌里慌张跑的时候，我妈总会丢过来一句：跑么子啊，跑？
那时我家的厨房在正房的一边，是个偏厦。从厨房到堂屋有一条不长的走廊。我妈好像总有做不完的事，她手里不停，就喜欢要我做这做那。
比如，饭焖在锅里，闻得见饭香了，她就说，饭熟了，你去盛饭来吃。于是，我最少得在这条走廊往返两次。家里四个人，四碗饭，我一次端两碗。
一般来说，堂屋的灯会亮一些，厨房里的灯暗。有时厨房里根本就没有灯，那时停电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堂屋里，大人在做事，肯定会点灯（煤油灯），厨房就不一定了。
点灯要钱不是。
我怕去厨房。我怕一个人在暗里摸索。我一出去眼睛瞧见厨房里的黑暗，心里就直打鼓。但我不能说。我一说，我妈准说，都在屋里，有什么好怕。这也许不是我妈说的，是我心里知道她会这样说我。知道又怎样呢？我还是怕。我甚至从厨房出来在走廊走的时候，不敢回头望自己的影子。
我害怕自己的影子。害怕那些像影子一样的事物。
我终于把饭菜端完了，再不用去厨房了。我走进堂屋，关门，门吱呀关上，我想我的脸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我坐到饭桌前，置身光中，看着那盏灯，心中安静下来。我不看门的方向，努力忘记门前的走廊。
在白天，我走在那走廊里，那是一种与夜完全不同的感受。
但光暗淡的时候，那种恐惧又来了。
是什么时候忘记对黑暗的恐惧的？大约是年岁渐长，然后很多次我有意走夜路，来克服恐惧。当某一次在夜里看见硕大的月亮在头顶安静地亮着，我被它的美震撼，然后我总会想着，想呆在夜里看它。
但那种恐惧感并未结束。
读小学五年级，我的外婆去世了。夜间的半睡半醒状态中，外婆会渐渐清晰。她似乎就站在窗外，叫我玉儿。
是的，玉儿。就她这样叫我。我知道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具体的她消失了，但我总能听到她在夜里叫我的名字。
我蒙着脑袋。被子里，我能感觉到自己热热的呼吸。
我头开始晕。憋闷。开始出不上气。我受不了了，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呼吸，然后，我瞪大了眼睛，看窗户，窗外黑乎乎一片，我更加害怕，转身，蜷缩成一团，双眼紧闭，面向墙壁。
我想，我到底是孩子，不久，我又沉沉睡去。
睡梦里，我把自己藏起来。藏哪里好呢？门的背后？还是缸与缸之间的缝隙里？还是菜地里的甘蔗里？
我那时爱藏在甘蔗地。甘蔗已经很高了，是一片林子了。风吹过，它们的叶子唰唰地响。从夏天的热地乍进去，浑身的汗毛被凉意激得竖起来，眼前是一片阴凉，而阴凉之外的阳光变得遥远起来。
有一次，我在甘蔗地躲了整整一个下午。阴凉让我觉得一切静止了，包括时间。有几次我一步一步挪到甘蔗地头，外面亮晃晃的。
没有人找我。他们去别处玩去了。我只好自己走出来，我喊他们，加入到伙伴中间。
这个过程似乎非常漫长。
而事实是，我在半睡半醒间笔直地掉下去、掉下去，没有尽头。我心里清醒地知道，我是被梦魇住了。我用力睁眼，但睁不开。
我用力蹬腿，是醒来以后才意识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