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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群(3)

2024-01-18 来源:你乐谷
我所见的鸦群,飞行的高度只约有百米,或者更低,伴随着它们特有的聒噪,缓慢地、零乱地,深沉地,低飞而过,总是如此。庚子年冬,此时此刻,晋山晋水,比鸦姿态优美的天鹅正从我家乡的黄河大湾雁行而过,洁白高贵,俨然如阵。有朋友分享了拍摄的照片,冬季枯槁、黯然的晋地表里山河上空,一行白色的身影正以齐整的队形优雅飞过乾坤湾。美丽天鹅,一路拖曳着它们骄傲的叫声,飞越千山万水,它们将在晋南一个叫平陆县域的黄河湿地越冬觅食。而我城市的鸦群,并不这样,它们似乎更眷恋它的城市和它喜欢的吵闹和肮脏,越至冬季,鸦群却逆向飞向城市,飞向人声嘈杂的地方,飞向垃圾堆积的地方。作为鸟类智商指数排名第一的鸟,乌鸦喜爱与人为伴,喜爱这苍生聚集的城市,喜爱与智力优渥的两足行走的人类,也喜爱他们制造的垃圾。初冬季节的每天天刚亮时,和傍晚五六点钟,我所在的城市,鸦群正是外出觅食的时间,它们的目标可能真是某个垃圾场,某个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方,某处我们刻意逃避的地方,某处城市一隅正在成为鸦群的自在王国。
乌鸦可能因不祥之鸟,引起过我们的误会。但,可以确认,乌鸦一定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勇敢,它们可以群起追逐一只鹰,而毫无惧色。英国自然主义书写者J.A.贝克在《游隼》中记录,常有鹰隼被一群乌鸦追赶着,夺命而逃。有时,甚至是一只雌隼被一只乌鸦单枪匹马追赶着,那并不是一场爱的追逐,而是一次生死竞速,隼只能借助速度和急速攀升的能力,快速的躲避和盘旋,避开乌鸦这黑色闪电一样的杀手,它们有时候真的如同身穿夜行衣的刺客,紧追不舍,毫无畏惧。鸦群太黑了,几乎分辨不出它们的模样。它们是群体性的,但飞行却无队形,几乎是密集的一群、一片或者一团,如非洲草原的鬣狗,群起而凶悍,执着而机智。它们无所畏惧,似乎早已熟悉鸟界和人间的一切腌臜和苟且,所以才用黑色这种刚正不阿的颜色来武装自己,如人间擎起的黑旗。不可以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而是有一只天一样大的乌鸦,一直黑在那儿,天下最后成了鸦的天下。
 
我也可以确信,乌鸦是鸟类中少有的义鸟,如人中少有的义人,少到几乎唯一。有赞美乌鸦的诗,如《可怜孝义聪明鸟》:“暮起哀思夜半鸣,晨来报晓客休惊。哺心犹胜鸿鹄志,墨伞不输孔雀屏。双宿双飞同赴死,群娱群乐共怡情。”譬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即殷商的始祖契是率鸟变成的,玄鸟即黑鸟。又如,乌鸦报喜,始有周兴。《尚书》载:“周将兴时,有大赤鸟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诸大夫皆喜。”更有乌鸦反哺,长大的乌鸦喂养年老的乌鸦。《本草纲目.禽部》中有,“慈鸟(即乌鸦):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因之自然界的“反哺”现象,成为人类效法的对象,乌鸦亦为孝鸟楷模。乌鸦还是少有勤鸟,觅食育子,筑巢垒窝,勤勉有加,遇到雪天,仍然不竭出巡,决无偷懒之意。前诗有“群娱群乐共怡情”,可以想像这样的雪天场景,白雪乌鸦,黑白分明,仿佛置身于黑白世界,银雪映黑鸦,遮天蔽日,震撼无比,亦令人惊骇无比。
鸦群还常常主持着领地里的正义,决不伤害一个无辜,决不抛弃一个老弱,喜鹊是强悍的留鸟,也惧乌鸦几分,因为这黑鸦说到做到,决不欺侮一个微屑之辈,也决不放过一个强大之敌,它们要干就像鹰像隼宣战,像大笔迅疾写下的黑色汉字,在天空中留下坚硬而倔强的字迹。它们从不遮掩什么,该群殴时一呼百应,该独唱时尽情展示它们古怪的歌喉和飞行方式,遇有鸦群公敌,鸦嗓“呱—嘎—啊”大声辩驳,把飞行变成了空袭和对敌人的讨檄。
在所有的动物形象中,世界范围内的鸟崇拜悠久而遥远。乌鸦崇拜,几乎是贯穿东西文明的重要图腾。无论东方西方,乌鸦与太阳联系十分紧密。西方,乌鸦与太阳神阿波罗关系非凡。加拿大国传说中,乌鸦以一己之力拯救人类,它们于洪荒时代,把滔天大水中幸存的男人女人撮合到一起,交流、繁衍、耕作、渔猎,并引来星月与火种,人类因此生生不息。《山海经》有“阳乌负日”于汤谷,吾国先民也认为太阳是由一只乌鸦负载在天空运行。《淮南子》中也有,“日中有梭鸟”,即太阳里蹲坐着一只乌鸦。乌鸦的神性,潜隐在诸多文化流脉之中,反倒对其恶俗显得浅见和无知。我们世代所见的鸦群,从“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到现代文学铁色乌鸦的一声哑叫,从“暗柳啼鸦”“月落乌啼”,到“日暮乱飞鸦”,意象丰富而多重,最具人情味的鸦群,成为最无人情味之情境的最好烘托物,始终翩翔于极有风骨的文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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